我的母亲，我的家

一直想用稚嫩的笔力写写我的母亲，我的家，一直未能如愿。今日，深夜无眠，执笔写下点滴，惟愿母亲余生安乐。

——题记

一

我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，爱贪小便宜，也喜欢家长里短，与父亲的感情平平淡淡，跟家人的相处如水徐之。在我的印象中，母亲一直是那么强悍的存在，以至于年少的我一度产生了逃离的念头。

据说，母亲小时候兄弟姊妹很多，家里特别穷，连结婚的衣服都是借的，这也成了祖母多年唠叨的话柄。母亲是个倔强的女人，父亲偏偏少言寡语。面对祖母有意无意的刁难，她总是抿紧嘴、埋低头的干活，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现状。

然而，现实是残酷的，在母亲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，现实变得更加残酷。祖母是旧时期地主家的女儿，受老思想的影响，信奉“不孝有三、无后为大”，故而在生了五个女儿后，才终于有了我父亲。她认为女人应该如此，并且理应如此。于是，母亲的苦难日子开始了，指桑骂槐、扫言刮语；哀其不幸、怒其不争，目的就是不能让咱老李家的香火在这一代断了。

这时，祖父拿出家长的权威，斥责祖母，保证了父母生育的自愿性。所以，母亲对祖父一直是非常敬重的。可惜，在我半岁左右，祖父因病去世。没了他的力挺，父母承担不了祖母的压力，一年多后，母亲生下了弟弟。在当时，4000多元的巨额超生款，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更是捉襟见肘。很长一段时间，父母脸上从未见笑容。而母亲，大概是由于得来不易，对弟弟倾注了大部分心血，于我和姐姐，便采取了放养的形式。那时的我，大抵也是极不懂事和倔强的，不讨喜的长相和性格使我和母亲之间的情分显得格外生疏和刻意。

二

小时候，父亲常年在盈江、芒市、六库等地打工，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压在母亲肩上。包括祖母在内的所有认识母亲的人，都不得不承认：我的母亲，是极其能干的。她大约一米六二，很瘦，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原来还算白皙的皮肤变得很粗糙。我们那里的人大多以种菜、卖菜为生。这是个很苦的活计，除了整地、栽种、浇水、施肥、管理等日常工作外，每天晚上要从地里把菜找好、洗好、择好、绑好，忙完这些大约就到了11点左右。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就要起床，把菜装筐，赶三四公里路到集镇去卖。为了有个显眼的摊位，能卖个好的价钱，母亲甚至起的更早。一斤、两斤…..换来一张一元、两元甚至更少的钞票，陪伴这整个过程的，是她脸上近乎献媚的笑容。

……..

从小，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“你长得那么难看，也没有厚实的家底，只有好好读书，以后才能出人头地”。我的童年，一直活在“人丑家穷”的阴影里，连衣服大都是表姐穿了姐姐穿，姐姐穿了我再穿。只有弟弟，过年过节还能有套新衣服。骨子里极度的自卑变成了孤傲，我渴望改变，渴望美好的一切。

三

我一直很努力的读书，很努力的生活。或许是因了“天道酬勤”的原理，我的成绩一直很好，加之又很听话，也因此得到老师的偏爱和同学的亲近。

在我十一岁以前，从来没有过零花钱的概念。母亲卖菜所得除了家庭开支、人情来往外，几乎没有剩余；父亲打工赚的钱，都存起来准备盖房子。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，只知道父母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，眨眼就过了十年。

后来，上了初中，住进了学校宿舍，但仍然要回家吃饭。母亲的原话就是：宿舍是免费的，吃饭是要交钱的，反正家里也要做饭，还是回家吃吧。于是，我骑着两百块钱买来的二手单车，开始了为期三年的“学校——家”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。或许，在现代学生的眼中，这无疑是值得向往的，多自由、多浪漫！我只想说，其中的辛酸，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。世上没有“感同身受”，任何的感同身受只能是主观上的认识。我家离学校7公里，每天必须往返四趟，每日近30公里的行程。三十多年前，还没有那么多的水泥路和柏油路，我们走的都是乡村小道。晴天还可以，雨天泥泞不堪，连行走都成问题。对于11岁的我来说，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。

犹记得有次，天下着倾盆大雨，我便赖着不肯上学。母亲又开启了对我的教育“小姑娘家家的，长得那么难看，还不想读书，以后你想去讨饭吗”？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二，学习成绩一直很好，便跟她顶嘴：“雨这么大，我不想去。老师所讲的内容我都懂了，去了也是帮同学辅导作业，我不去”。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的重复着她的那些自以为很有用的说教，我的逆反心理一下子便上来了，便说：“别再一天说我长得难看了，难看也是因为遗传你。再说，他们说我根本不丑，还有男生偷偷给我写信呢”。母亲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，平日的我，对她的任何说教都是沉默以对。一气之下，她甩了我一巴掌，强硬的拉着我冒雨走到了学校，走进了教室，全然不顾两人湿透的衣服和老师同学们诧异的眼光。从那以后，我再不敢有想要偷懒、想要逃学的念头。也是从那时起，我与母亲之间，更疏离了。在她的严厉要求和高压政策下，我的学生时代，人生最美的花季和雨季，完全在书本中度过。陪伴那苍白青春的，是语数理化、是四书五经、是唐诗宋词……

现在想来，我应该感谢母亲，因为她的偏执，现在的我才能安静的坐在电脑前，噼里啪啦的打字，乐享着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成果。

…….

四

母亲的强悍，崩塌于姐姐离家出走后。

高中毕业后的姐姐，爱上了一个外地人，不顾一切的跟他走了。断了音信，没了踪迹，仿佛这世间再没了这个人。开始的寻找、慢慢的失望、最后的绝望，她的离去，带给父母的是无尽的悔恨。父亲没日没夜的抽烟，没日没夜的咳嗽，话更少了，笑更没了。母亲开始哭，哭的撕心裂肺，哭的死去活来。哭声中，时不时夹杂进祖母的骂声。那年，家里的争吵就没断过。那年，我十六岁，去了外地上学。从表姐的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，心里很平静，没有太多的意外，仿佛这一切早就注定了。姐姐终于逃离母亲，逃离家了。也许有一日，我也会像她一样吧，去勇敢的追求自己的“幸福”。

在我心中，一直认为我的家是不幸福的，我们是不幸福的。

姐姐这一走，就是十四年。十四年的光阴，足以带走许多故事，也足以发生许多故事。

其间，我工作了，远嫁了，为人妻为人母了。弟弟似乎也比小时候懂事了许多，按部就班的读着书、上着学、谈着恋爱。祖母还在，时不时生个小病，再没了与母亲斗智斗勇的精力。而母亲，也老了。她的衰老似乎比旁人要快得多，五十多的年纪，看上去好像有了六七十岁，性格也不再那么强势。她还是不肯歇息，依旧过着种菜卖菜的生活。只是父亲再不远出，与母亲天天早出晚归的做着农活，感情似乎也比以前好了许多。而我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自己也当上了母亲，对母亲，再没了那么多的恨，同样的，也没有那么浓的爱。我把全部的爱给了女儿，我想让她有个快乐幸福的童年。

五

2005年8月，姐姐回家了，带着遍体鳞伤的心灵和一个8岁的女儿。我到车站接她，姊妹间陌生得让人心酸。十四年的杳无音信和毫无瓜葛，让本该亲密无间的两人变得无话可说。倒是母亲，从知道姐姐的消息后，便激动的一夜一夜睡不着觉。我去接姐姐的那天，母亲早早就起床到集市，买了许多食材，做了许多姐姐爱吃的菜。父亲仍旧抱着他的旧烟筒在吸，扔了一地的烟头。

姐姐进门的一刹那，母亲呆了，她似乎没有想到姐姐居然长得那么大，我想，在她的心中，姐姐应该还是那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女孩吧。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，母亲终于有了变化，边流泪边哽咽着重复一句话：“人回来就好，人回来就好”。整整一顿饭，母亲都是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，使劲给姐姐和孩子夹菜，自己的碗里，白米饭一口没动。

那一瞬间，我承认，我心疼她了。在我的心中，那么强悍的母亲，一直是那么孤傲的存在，她何时这么小心翼翼过、这么胆战心惊过？我知道，姐姐离家出走的这十四年，我们都以为她不在这世间了，不然为什么从不跟我们联系呢？我更知道，这十四年来，她一直将这件事归结为自己的错，而今，姐姐好好的出现了，母亲在欣喜之余，更多的仍是担心。她不敢问姐姐这些年到底在哪里，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；她也不敢问当初的那个人和现在的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……许多许多的不解，她统统不敢问。在这个离开自己十四年的女儿面前，母亲是极度惶恐的。我甚至一度不敢相信，这么卑微的人，是我的母亲。

六

后来，姐姐又结婚、离婚、再结婚，孩子也由一个变成了三个，母亲再不敢干涉半句。覆辙重蹈，她承担不起。母亲只是任劳任怨的帮姐姐将孩子拉扯大一个，再拉扯大一个。后来，姐姐终于折腾够了，安静的与第三任丈夫过着平淡的日子。于母亲，折磨终于结束。

母亲老了，真的老了，这个发现是始于那次母亲突发疾病后。一天半夜三点，我被父亲的电话吵醒，说母亲得了急病，要赶快送医院。弟弟婚后一直在外地工作，我和丈夫也在外地工作。那时，我们还没有买车，村子里也找不到车送。慌乱之余，我只得拨打120叫了急救车。三个小时的等待，成了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。我多怕，母亲等不得，等不到我的关心和愧疚。

或许是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，等我赶到医院时，母亲已经做了手术，诊断结果为：急性胃出血，多处胆结石伴有胆囊炎。病床上的她，显得那么羸弱，满头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半的白发，脸上的皱纹刻满了沧桑。我转过了身，谎称去买早点，因为怕被母亲看到流泪的自己。

那一刻，我深深后悔了，我恨自己，恨姐姐，恨弟弟。母亲，我的母亲，生我们养我们的母亲，我们怎么舍得如此对她？姐姐离家出走、我远嫁他乡、弟弟在外工作，我们当初，都是为了逃离那个让我们觉得压抑的家和那个强势的她。而这个人，是我的母亲。这些年，我们给了她一刀一刀，将强悍的她打倒在地。这世上，最混蛋的莫过于用冷漠去对待亲人，用逃离去伤害亲情。

七

病好后的母亲，身体比原来差了很多，体重也减了20斤。祖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，除了还能行走外，几乎没有了思维，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对母亲的不满，逢人便说母亲的不是。母亲没有办法，只好跟在祖母后面一样样解释。后来，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都知道了祖母的病，对母亲的不解和白眼也少了许多。在祖母患病的那三年时间里，母亲一方面要照顾她，一方面还要维持家庭，极度的压力和超负荷的体力让母亲的身体日趋下降。好在，祖母临终前，忽然清醒了过来，说了许多对不起母亲的话。母亲双眼含泪，握着祖母的手，紧紧的不肯放开。

办理完祖母的丧事后，母亲的精神也垮了，又一次住进了医院，一住就是一个月。出院后，母亲更加虚弱，精神也没有了什么。后来，弟弟把她接到了外地养病，我与她，每年见面的次数竟越来越少。

八

我时常想，假如母亲不是嫁入这样的家庭，没有那么强势的婆婆，她的人生该是什么样？假如母亲没有被迫生育弟弟，我和姐姐又会是什么样？假如姐姐没有离家出走，母亲是不是就不用背负这么多年的心理负债……记忆中，那么美丽、那么倔强的母亲，是不是永远会孤傲的活着，活出一种任性，活出一种风采？

可惜，人生不是电影，没有那么多的假如，更没有从头播放的功能，人生就是一趟单行的列车，只能向前，不能退后。

我时常想，对我的母亲，我的家，我又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？我一直认为，作为母亲，她是不称职的。但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，作为儿女，我们是称职的吗？母亲不是不爱我们，她的爱，藏在严厉的外衣下，无声、厚重、甚至有些令人窒息，但她是爱我们的，这一点毋庸置疑。“世间爹妈情最真，泪血溶入儿女身。殚竭心力终为子，可怜天下父母心”！

我是幸运的，我终于醒悟过来的时候，母亲还在，家还在。我很感恩，老天待我终是厚爱，子欲养亲还在。在今后的岁月中，我愿永怀感恩之心，倾我一生所有，护母亲快乐幸福，愿母亲余生安乐。（段玉环）